他站在父亲面前。王虎看见儿子穿着一身他从未见过的制服,这是一套革命党人的制服,而革命党是所有同王虎一般的军阀的死对头。当这个老头儿觉察到这一切时,他就像从梦中醒来一样挣扎着站了起来,他两眼瞪着儿子,用手去摸索他那把一直挂在身边的狭长的快剑,打算像杀死任何仇敌那样把儿子干掉。但是,这个虎儿生平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发了脾气,而在这以前他是从来不敢这样做的。他扯开蓝色的上衣,露出充满青春活力、黝黑而光滑的胸脯,用年轻人那种响亮的嗓门叫道:“我知道你很想杀了我——你就只有那么点能耐!好吧,杀了我吧!”
可是,这个年轻人虽然叫喊着,但他知道父亲绝不会杀他。他看到父亲高高举着的手臂慢慢地垂落下来,剑往下轻轻地画了一条弧线。他两眼镇静地盯着父亲,看见父亲的嘴唇在瑟瑟发抖,仿佛就要哭出来,他看见老头儿把手按在唇上,抚弄着,试图止住嘴唇的颤动。
就在父子俩面对面僵持在那儿时,那个从年轻时就开始侍候王虎、忠心耿耿的豁嘴老头儿进来了。他手里拿着热酒,那是为他的主人在睡前保持一种安定的情绪而惯常准备的。他完全没有注意在场的年轻人,而只看到了他的老主人,当他瞧见那张震颤着的脸,瞧见那张脸上的怒色蓦然消逝时微妙的转换,不由得叫出声来。他跑上前去,急急忙忙地为主人斟酒。于是,王虎便把儿子拋到了脑后,他放下剑,用一双瑟瑟发抖的手接过碗来,将它举到唇边。他喝了一碗又一碗,那个忠厚的老头儿便用那把白镴酒壶不断地往他的碗里添酒。王虎一边喝,嘴里一边咕哝道:“再来一点——再来一点……”他已忘记了哭泣。